余七岁时,见眉州老尼,姓朱,忘其名,年九十岁。自言尝随其师入蜀主孟昶宫中,一日大热,蜀主与花蕊夫人夜纳凉摩诃池上,作一词,朱具能记之。今四十年,朱已死久矣,人无知此词者,但记其首两句,暇日寻味,岂《洞仙歌令》乎?乃为足之云①。
冰肌玉骨,自清凉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绣帘开、一点明月窥人,人未寝,欹枕钗横鬓乱。 起来携素手,庭户无声,时见疏星渡河汉。试问夜如何?夜已三更,金波淡②,玉绳低转③。但屈指、西风几时来,又不道流年④、暗中偷换。
【注释】
①孟昶(音厂):五代后蜀国君,公元934至965年在位。花蕊夫人:孟昶的费贵妃的别号,工诗文,蜀亡 入宋。摩诃池:隋代建,在成都城内。“摩诃”,梵语,义为大。作一词:孟昶所作词,今不存。《漫叟诗话》、《阳春白雪》等书附会苏轼此词题序语,载其据苏词改写之孟昶《玉楼春》词口 :“冰肌玉骨清无汗,水殿风来暗香满。帘开明月独窥人,鼓枕钗横云鬓乱。起来琼户悄无声,时见疏星度河汉。屈指西风几时来,只恐流年暗中换。”
②金波:指月光。
③玉绳:星名。
④不道:不知不觉。
【语译】
她遍体的肌骨如冰一般洁净、玉一般莹润,本就清凉无汗。风吹进水上宫殿来,暗暗带 来满屋荷花的香味。绣帘开处,一轮明月偷偷地窥看着人,人还没有睡,靠在枕上的她,已 金钗横斜、鬓发散乱了。
我从床上起来,拉着她雪白的手,步出卧房,庭院宫室静悄悄的,夜空中不时有几颗流 星飞过银河去。我问现在都什么时候了?”哦,已是三更半夜了。只见月光淡淡地浮动着,玉绳星已转向低处了。我只是屈指计算着还有多少天西风就要来临,却没有想到流逝 的时光,已在不知不觉中偷偷地改换了。
花蕊夫人事,宋人乐道。她曾仿“王建体”赋宫词百首。蜀亡后,宋太祖召其述诗,其《国亡诗》云:“君王城上竖降旗,妾在深宫哪得知。十四万人齐解甲,宁无一个是男儿?”曾盛传一时。苏轼于其轶事既有所闻,自然会激发他据所记残句而补缀完篇的热情。此词即摹拟蜀主携花蕊夫人盛夏之夜纳凉摩诃池上的情景。
起头九字,既形容了花蕊夫人如冰似玉的丽质风姿,也用侧笔烘染出当时正值“大热”天气,下文之步出庭户,自是“纳凉”,已可想见。“水殿风来暗香满”,知宫殿建于水上,环境舒适,风物诱人;水即摩诃池,且知池上正荷花盛开。“绣帘开”数句,将“明月”当作摄影镜头,从高远处通过打开的窗帘见到室内,绣帏中的情景,本不让人看的,故用一“窥”字。人虽“鼓枕”而“未寝”,天热固原因之一,更主要的当是说两情欢乐正浓,这从写“钗横鬓乱”可知。
下片说深夜相携纳凉事。池上月明,芙蕖飘香,水清风爽,正好乘凉。“携素手”,见两情脉脉,相亲相依。“庭户无声”,此“夜半无人私语时”也。“时见疏星渡河汉”,又令人联想到此夜人 间之情侣正笑天上隔银河而望的牛郎织女。“夜如何”之问,固有“夜如何其?夜未央”(《诗•小雅•庭燎》)为出处,但写在这里,恰如白描人物行止,而“金波淡,玉绳低转”的景象,也可想见他俩并肩偎依、久久仰望夜空的情态。
末两句表里可解,耐人寻味,浅一层是说他们只是屈指计算着再过多少天凉风将至,却不料时光如逝水,季节变换、暑退凉生,已在暗中进行,这是紧扣题序意思说的。深一层则又有所托: 蜀主与花蕊夫人之帝王逸乐生活,无非黄粱南柯而已,此夜嫌热,恨不得一冷,既冷时,再想此热, 果成一梦矣!所谓“流年暗中偷换”,言其热日无多,倏忽亡国兴悲也。评者多赞此词“清越之音,解烦涤苛”(沈际飞《草堂诗余正集》)、“其声亦如空山鸣泉,琴筑并奏”(郑文焯《手批东坡乐府》)。殊不知清词中亦有哀音,东坡“人生如梦”的思想也通过其补足五代旧事旧作表露了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