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九月十四日我同长环到苏州,买舟去游寒山寺。虽时值秋半,而因江南阴雨兼旬,故秋意已颇深矣。且是日雨意未消,游者阒然;瞻眺之余,顿感寥廓!人在废殿颓垣间,得闻清钟,尤动凄怆怀恋之思,低回不能自已。夫寒山一荒寺耳,而摇荡性灵至于如此,岂非情缘境生,而境随情感耶?此诗之成,殆吾之结习使然。
那里有寒山!
那里有拾得!
那里去追寻诗人们的魂魄!
只凭着七七八八,廓廓落落,
将倒未倒的破屋,
粘住失意的游踪,
三两番的低回踯躅。
明艳的凤仙花,
喜欢开到荒凉的野寺;
那带路的姑娘,
又想染红她的指甲,
向花丛去掐了一握。
他俩只随随便便的,
似乎就此可以过去了;
但这如何能,在不可聊赖的情怀?
有剥落披离的粉墙,
欹斜宛转的游廊,
蹭蹬的陂陀路,
有风尘色的游人一双。
萧萧条条的树梢头,
迎那西风碎响。
他们可也有悲摇落的心肠?
镗然起了,
嗡然远了,
渐殷然散了;
枫桥镇上的人,
寒山寺里的僧,
九月秋风下痴着的我们,
都跟了沉凝的声音依依荡颤。
是寒山寺的钟么?
是旧时寒山寺的钟声么?
九,三十,杭州
选自《冬夜》,亚东图书馆1922年版
提到苏州寒山寺,便会使人想起使寒山寺得名的唐初诗僧寒山子与他的朋友拾得。据说这两位高僧被当时的人目为文殊和普贤两菩萨的再世,但他们都匿住寺中当烧火僧人,后有一位地方官闻讯去访问,他们“即走出寺归寒岩,寒山子入穴而去,其穴自合”。提到寒山寺,又会使人忆起唐朝诗人张继的诗篇:“月落乌啼霜满天,江枫渔火对愁眠。姑苏城外寒山寺,夜半钟声到客船”。_(《枫桥夜泊 》)任何一个熟悉寒山寺这些历史掌故的人,都会有一种诗的情绪、诗的境界先入为主地藏在心中。诗人与他新婚不久的妻子同游寒山寺之时?正值“秋意颇深”,且又“雨意未消”之时,游人嫌落,满目是废殿颓垣,但“得闻清钟”于是“凑怆怀恋之思,低回不能自已”。
全诗四节。第一节开始即发感叹:“那里有寒山!那里有拾得!”千载之后欲寻其人?自是发诗人之痴想?人去而千古名寺如此荒废?只有“七七八八,廓廓落落,/将倒未侧的破屋”,使今日之游客平添失落之感,只能在“低回踌躇”中想象那昔日寒山寺的景况,神游古人诗中的寒山寺!第二节调入亮色:“明艳的凤仙花,/喜欢开到荒凉的野寺'似乎给寒山寺添了一点景色。给诗人带路的姑烺充溢着青春的生气,但这也不能使怀古情深的诗人感到愉快,他“不可聊賴的情怀?不能自已。接着,诗人以一连串冷色调的景物来衬托、抒写自己的情怀:粉墙是“剥落披离的”,游廊是“欹斜宛转的”,陂陀路是“蹭蹬的”, 游人一双(即诗人夫妇)是“有风尘色的”,树梢是“萧萧条条的”,而那西风也是“碎响的”,这些更加深了诗人凄然的心情。最后一节集中写了寒山寺响彻千古的钟声:“镗然起了,/嗡然远了,/渐殷然散了”,这钟声使今天“枫桥镇上的人,/寒山寺里的僧,/九月秋风下痴着的我们”,都随着沉凝的钟声“依依荡颤只有这钟声,才使人有回到“旧时寒山寺”之感,这悠扬钟声,象征历史的久远,钟声里有古代诗人们的魂魄在,这钟声也荡颤着又一颗年轻的诗心!
诗人道“情缘境生,而境随情感”。其凄然之情全由寒山寺今日之荒凉破敗而生,再加上又是秋风萧瑟之时,废殿颓垣更加深对逝去诗人的怀念,这眼前的境界一开始就摇荡诗人敏感的性灵。当他的感情一旦进入这境界,又不能“只随随便便的,/似乎就此可以过去了”,反是“三两番的低回踯躅”,对寒山寺破敗景象感触愈深,心中之情也从“失意”而至“不可聊赖”,再而生悲愁摇落之心肠;随着寺钟鸣起,那凄然之情似乎亦有历史的久远,笼罩、扩散于钟声所及之处。由一个寒山寺而发出如此荡颤的思古之幽情,也的确有点文人之“结习使然”。在《〈冬夜〉自序》中,诗人说自己做诗,“还不免沾染贵族的习气”,但是,诗是诗人灵魂的自白,只要是真境界,真感情,便是好诗,所以闻一多说,这首诗有“神妙的‘兴趣’,是不可言诠的”,不必因“文人结习”而病之。
20世纪20年代初,有的新诗只是白话而显得散漫,有的新诗,在音节方面有浓重的旧诗格调韵味。而《凄然》则不然。朱自清所说俞平伯氏能融旧诗的音节入白话。”闻一多在评论《冬夜》时,对其中不少短诗“太拘泥于词曲的音节”,有的“几乎都是小令词”,给予了严格的批评,但他特别标举“《凄然》一首,为全集最佳的音节举隅,不滑不涩,恰到好处,兼有自然与艺术之美 的音节,再没有能超过这一首的了”。《凄然》是自由体诗,运用了凝炼的口语入诗,诗句长短交错,用韵也比较自由,第一节换韵,第二节不用韵,第三节基本一韵贯通,第四节两次重复语尾词,似有韵又似无韵,全诗境界与情绪的变换,从韵律中也可感受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