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来情味减,对别酒,怯流年。况屈指中秋,十分好月,不照人圆。无情水,都不管,共西风只管送归船。秋晚莼鲈江上②,夜深儿女灯前③。 征衫便好去朝天,玉殿正思贤。想夜半承明④,留教视草⑤,却遣筹边。长安故人问我,道愁肠酒只依然⑥。目断秋霄落雁,醉来时响空弦⑦。
【注释】
①范倅:指范昂。倅,副职之称。范昂乾道六年任滁州通判(见《滁州府志》),八年(1172)秋离任(见《宋会要》)。辛弃疾在滁州知府任上。 ②莼鲈:见前《水龙吟》“鲈鱼堪脍”注。 ③“夜深”句:黄庭坚《寄叔父夷仲》诗:“儿女灯前语夜深。” ④承明:班固《西都赋》:“承明、金马,著作之庭。大雅宏达,于兹为群。” ⑤视草:为皇帝草拟或修改制诰之稿。 ⑥愁肠酒:唐韩偓《有忆》诗:“愁肠酒人千里。”,音替,困也。 ⑦“目断”二句:《战国策·楚策》:“更羸与魏王处京台之下,仰见飞鸟,更羸谓魏王曰:‘臣为君引弓虚发而射鸟。’……有间,雁从东方来,更羸以虚发而下之。魏王曰:‘然则射可至此乎?’更羸曰:‘此孽也。……故疮未息而惊心未去也。闻弦音烈而高飞,故疮陨也。’”
【译文】
人上了年纪,兴致就减退了,面对送别的酒宴,心里总害怕时光流逝。况且屈指一算,中秋已近,美好的圆月,却不能照着人的团圆。这些事,无情的流水都不管,它与西风一道,只管把归去的船只送走。晚秋季节,您离任而去的船行于江上,恰似为莼羹、鲈鱼脍而回家的张翰,可以品尝到家乡的美味了;到家以后,又可以与儿女们灯前团聚长谈,直至深夜。
您甚至不必更换旅途的衣衫,便可以去朝见皇帝了,朝廷里正非常需要人才呢。我想您会在夜半时分,还被留在承明庐里,为皇帝起草诏书,然后又派您去筹划边防军务事宜的。京城里的老朋友如果问起我来,您就说,他还是借酒浇愁的老样子。我极目远望那秋天高空中飞下的大雁,乘着醉意时时拉响弓弦,仿佛自己也能像古人那样,一响空弦而惊落飞雁似的。
写这首词时,辛弃疾在滁州知府任上,才三十三岁,但他南归已整整十个年头了。范昂当时为滁州通判,是行政首长知府的副职,中秋前,他离任南归,作者写词送他。半年前的清明,作者另有一首“寿范倅”的《感皇恩》词,有“三山归路,明日天香襟袖”等语,“三山”不是镇江,福州或山东都有的地名,而是传说中东海上的三座仙山,用指“东南形胜”、“自古繁华”的神仙境界似的临安(杭州),白居易有“蓬莱宫在水中央”诗句,辛词也说“是当年玉斧削方壶”,今西湖中岛屿尚称“小瀛洲”。杭州以“三秋桂子”闻名,宋之问有“桂子月中落,天香云外飘”诗句。范昂既将于秋天离任归杭,故曰:“明日天香襟袖”。结合此词劝他“征衫便好去朝天”,可知范昂的家就在临安,只是除两首词所提到的外,他的事历,别无可考。
上片写自己送别伤离心情和归者得聚的天伦之乐。古人动辄称“老”,尤其在心情欠佳的时候;其实并不老,只是相对自己更年轻时而言。这里说随着年岁增长,对生活与前途的乐趣与进取心已大大减退了,所以既容易感伤离别、嗟叹岁月无情(如接着所说),也容易发牢骚、颓丧(如末了所说)。这起头五字就定下了全篇的基调。从送别来说,“怯流年”是恨与友人相聚短暂,所以又深憾中秋将至,却不能一起度过。就此点清送别时间。“十分”是说月满月圆,更衬出人事的不圆满。现实“无情”,却归之于“水”,怨其“都不管”人间憾恨,将理性语变作痴情话,才是诗。水非但不管,反而与西风一道助行人离去,又深一层写怨恨和惆怅,同时交待清友人此去,是沿江向东南回家。送别者的心情写够了,就转到说行者:此去不错,既能享受到家乡美味,又能与亲人团聚,这也是赠别之作应有之义。两句用诗词修辞上的特殊句式——无谓句作对仗,劲健洗练,词意蕴蓄。
下片从仕途上慰勉友人,此去朝廷必另委重任,而自己却仍留在滁州过借酒浇愁的生活。换头句劝其抓紧时机去朝廷候命,连“征衫”也都不必更换,估计必能受到重用,用冠冕堂皇的话说,就是“玉殿正思贤”。结合给范昂的另一首词看,正好说明他家在临安。“想夜半”三句,非有实据而言,是虚说,故用一“想”字。作者尽量往好处说友人可能受到的宠信殊荣,所以在某种意义上说,也是作者本人愿望的反映。“夜半承明,留教视草”因其有文才;“却遣筹边”,因其有韬略。在作者看来,这些都是最最重要的事情。然后再折回说自己,以呼应发端。“长安”二句,与王昌龄《芙蓉楼送辛渐》诗“洛阳亲友如相问,一片冰心在玉壶”同一机杼。差别只在一说宦情淡薄,一说愁绪难排。结两句话用典故而变化了原意,说自己醉时往往徒有壮心。惊雁落空弦,本古代富于奇妙想像的传说,非真能如此。故在极远处所见之“秋霄落雁”,也只如同说“平沙落雁”“沉鱼落雁”那样,是说雁儿飞下,并非射下、陨落。作者不过是见雁落而引发了思射之心:既然古人能响空弦而惊落飞禽,我何不也试试膂力,不知能如此否。此正醉里勃发之壮心也。“醉来”二字,紧承“愁肠酒”,也远应“对别酒”。至此,我们方始明白,原来作者之苦闷还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