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清风吹不起半点漪沦。
不如多扔些破铜烂铁,
爽性泼你的剩菜残羹。
也许铜的要绿成翡翠,
铁罐上绣出几瓣桃花;
再让油腻织一层罗绮,
霉菌给他蒸出些云霞。
让死水酵成一沟绿酒,
飘满了珍珠似的白沫;
小珠们笑声变成大珠,
又被偷酒的花蚊咬破。
那么一沟绝望的死水,
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
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
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
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
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
不如让给丑恶来开垦,
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
选自《死水》,新月书店1928年版
《死水》是一首社会性很强的诗,再现了作者对那个社会实际情况所产生的真实的情感。然而,全诗只是一种隐喻。它以沟死水比喻那个粘滞得流不动的、沤得发臭的、完全丧失了生命力的社会现实。
在诗中,那些“破铜烂铁”,变成了翡翠和桃花;那些“剩菜残羹”,却泛出了罗绮和云霞;这绝望的水,此刻却变成了一沟绿酒:绿酒在冒泡,那泡沫便是珍珠!诗人用很美丽的比喻来反衬这绝顶的肮脏,目的是造成让人恶心的反效果。这样,它便传达出我们所认为的诗人“尖锐的讽刺”的本意。
《死水》的笔墨寓辛辣于细腻之中,它讲究修辞,而且力求用词的丰富精美而不重复。例如以下短语所用的动词就绝不相同:“绿成翡翠”,“锈出几瓣桃花”,“织一层罗绮”,“蒸出些云霞”,“酵成一沟绿酒”,等等。写完了这些,它总结说:这死水据此“也就夸得上几分鲜明”。但这里的“鲜明”还只是从色彩和光泽上加以点染。接着,他表现死水的“声音”。这声音也很别致,有“笑声”—“小珠笑一声变成大珠”;还有“歌声”—“如果青蛙耐不住寂寞,又算死水叫出了歌声”!这是多么可怕的死一般的沉寂。唯有那“耐不住”寂寞而叫喊几声的蛙鸣,让人觉得这一沟死水居然还有声音!
在诗的末段,重现了它的“主旋律”:“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这不仅是一种照应,而且是一种再强调。尽管在这之前,它极写这死水由翡翠、珍珠、桃花、云霞、罗绮所装扮的“美”,但是那只是美的骗局:“这里断不是美的所在”。这“绝望的死水”的“主旋律”的重现,表现了诗人对死水的判断和批判的肯定,应当说,这里所体现的《死水》作者的战斗精神是确定无疑的。
《死水》不仅成为新诗史上的杰作,而且成为格律体新诗的代表作。《死水》体式极严。从外形看,每句九字,每节四句,排列起来非常齐整。从内在的韵律看,每句内部均由四顿组成,由于内在节奏的高度和谐一致,再加上严格的双行押韵、每节一韵的音响效果,使全诗的节调十分动听,《死水》用字富于色彩感,尽管是写丑恶,却也艳丽鲜明,更反衬出诗中有意造出的病态美在否定现实中的力度和深度。关于《死水》的艺术追求及其成就,沈从文曾著文指出:它“在文字和组织上所达到的纯粹处,那摆脱《草莽集》(朱湘著)为词所支配的气息,而另外为中国建立一种新诗完整风格的成就处,实较之国内任何诗人皆多。”(《论闻一多的〈死水〉》,《新月》3卷2号)
论及《死水》的成就,也许它在艺术上的精心结构较之思想上的积极批判精神更为引人注目。诗人竭力不作外在呼喊,而以严密的有节制的韵律,组织进他的缜密的思想之中。因而,他的《死水》的深沉的意念是通过精美的艺术得到表达的。全诗始于“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也终于“这是一沟绝望的死水”,回旋往复又曲折有致。短短二十句中变化多端,有展开,有再现,有铺陈,有复沓。到“看他造出个什么世界”似结未结,余音袅袅,全部答案均留于读者自审,引而不发,陡然增加了引人思考的魅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