姑娘呀,啊,姑娘,
你真是慧心的姑娘!
你赠我这枝梅花
这样的晕红呀,清香!
这清香怕不是梅花所有?
这清香怕吐自你的心头?
这清香敌赛过百壶春酒。
这清香战颤了我的诗喉。
啊,姑娘呀,你便是这花中魁首,
这朵朵的花上我看出你的灵眸。
我深深地吮吸着你的芳心,
我想——呀,但又不敢动口。
啊,姑娘呀,我是死也甘休,
我假如是要死的时候,
啊,我假如是要死的时候,
我要把这枝花吞进心头!
在那时,啊,姑娘呀,
请把我运到你西湖边上,
或者是葬在灵峰,
或者是放鹤亭旁。
在那时梅花在我的尸中
会结成五个梅子,
梅子再迸成梅林,
啊,我真是永远不死!
在那时,啊,姑娘呀,
你请提着琴来,
我要应着你缭绕的琴音,
尽量地把梅花乱开!
在那时,有识趣的春风,
把梅花吹集成一座花冢,
你便和你的提琴
永远弹弄在我的花中。
在那时,遍宇都是幽香,
遍宇都是清响,
我们俩藏在暗中,
黄莺儿飞来欣赏。
黄莺儿唱着欢歌,
歌声是赞扬你我,
我便在花中暗笑,
你便在琴上相和。
(莺之歌)
前几年有位姑娘
兴来时到灵峰去过,
灵峰上开满了梅花,
她摘了花儿五朵。
她把花穿在针上,
寄给了一位诗人,
那诗人真是痴心,
吞了花便丢了性命。
自从那诗人死后,
经过了几度春秋,
他尸骸葬在灵峰,
又迸成一座梅薮。
那姑娘到了春来,
来到他墓前吊扫,
梅上已缀着花苞,
墓上还未生春草。
那姑娘站在墓前,
把提琴弹了几声,
刚好才弹了几声,
梅花儿都已破绽。
清香在树上飘扬,
琴弦在树下铿锵,
忽然间一阵狂风,
不见了弹琴的姑娘。
风过后一片残红,
把孤坟化为了花冢,
不见了弹琴的姑娘,
琴却在冢中弹弄。
(尾声)
啊,我真个有那样的时辰,
我此时便想死去,
你如能恕我的痴求,
你请快来收殓我的遗尸!
3日
选自《创造月刊》1926年第1卷第2期
《瓶》是郭沫若的第二部诗集,共42首。这些诗都是为纪念诗人在西湖边上与一位姑娘邂逅并发生了一场浪漫的爱情而作。《瓶》问世之时,郁达夫为它写了一篇“附记”,说“把你真正的感情,无掩饰地吐露出来,把你的同火山似的热情喷发出来,使读你的诗的人,也一样的可以和你悲啼喜笑,才是诗人的天职”。当时,郭沫若本不愿发表,郁达夫却说:“我说沫若,你可以不必自羞你思想的矛盾,诗人本来是有两重人格的。况且这过去的恋情的痕迹, 把它们再现出来,也未始不可做一个纪念。”
《春莺曲》是《瓶》的第16首,是组诗中篇幅最长、分量最重的一首。诗的中心意象是:“慧心的姑娘”赠给诗人一枝梅花,诗人便以为姑娘爱上了他。接着诗人通过奇特的想象营造了一个爱的境界,他要在为爱而死的时候把这枝花吞进心头,让梅花在尸中结成梅子,又长成一片梅林。以后姑娘到梅花冢前弹琴,突然狂风来临,不见了姑娘,而琴却在冢中弹弄。诗共三部分。诗的第一部分本来只是“假如”,到了第二部分《鸾之歌》却写得煞有其事,就像民间传说中的梁祝故事一样。诗人痴情而又天真地希望姑娘有着与他一样的生死以殉的深情,这当然是对于纯真爱情的渴求。“尾声”中透露诗人的心迹:“啊,我真个有那样的时辰,/我此时便想死去”!
这首诗以梅花起兴,以梅花所賦予的爱情内涵作为贯串线,以此展开一种纯情境界,火热的激情含蕴于雍容秀雅的诗句之中,空灵而飘逸,这里有纯粹的诗美追求,或许受了当时已传到中国的王尔德唯美主义作品的影响,也同时有我国古代民歌和民间传说的遗韵,这与《女神》中那些惠特曼式的、长河奔泻般的激情迥然异趣,这就是郁达夫所说“诗人两重人格”的表现吧。在《女神》中也有一首由爱而想到死的诗,那就是《Venus》(维纳斯),只有两节,第二节便是:“我把你这对乳头,/比成两座坟基,/我们俩睡在房中,/血液儿化成甘露! ”但没有如《春莺曲》那样展示一个美妙的童话般的境界,并且反复咏叹,读之令人心醉。而那由于爱恋就联想到死,并大力美化为爱而死后的情景,以至成为一种美好的向往,又是怎样一种心态呢?张光年说得对:这是诗人“曲折地,不自觉地反映了那个狂飚突进的时代精神的一个方面。诗人所宝爱的‘那种火山爆发式的内发情感’在如醉如痴的恋情中再一次宣泄了出来”。与《Venus》相比,是一种情感两种不同的表现方式吧,郭沬若还是郭沫若!
《瓶》里的诗的形式,没有采用自由体,大多是采取四行一节的半格律体, 《春莺曲》已近似闻一多《死水》式的现代格律诗,其中“莺之歌”,更具音乐的美(各行音节的顿数一致)与建筑的美(节的匀称和句的均齐),颇有歌唱性。这样的形式安排,增强了诗的优美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