门隔花深旧梦游①,夕阳无语燕归愁,玉纤香动小帘钩②。 落絮无声春堕泪,行云有影月含羞,东风临夜冷于秋。
【注释】
①旧梦游:一作“梦旧游”,词意不同,详见“赏析”。 ②玉纤:女子的手。
【语译】
我终于回到了这无数次梦魂萦绕的地方,然而繁花掩映的庭院已被一道无情的大门所阻隔。夕阳默默无语地照耀着,归巢的燕子也像满含愁怨。晚风中似乎还可嗅到她纤指搴动帘钩时散发的馨香。
无声无息的柳絮纷纷飘坠,好像春天在落泪;夜空浮动的云影遮住了月光,仿佛月儿也害羞,这夜晚吹来的东风呵,怎么教人感到比秋天还要凄冷?
清《四库全书总目提要》称“词家之有文英,如诗家之有李商隐”(《梦窗词提要》)。将吴文英与李商隐并举,不仅在于他们皆以词藻富丽、笔意幽邃为工,更在于其诗其词往往皆由一己之感兴生发,着意表现一种特定时刻的特有感受;时过境迁,本事隐曲,则后人难以辨其端倪。这首小词用字并不隐晦,却写得“游思飘渺,缠绵往复”(陈洵《海绡说词》),意境朦胧幽曲,费人猜详。
首句即引起歧义。彊邨老人选编此本,首句如我们所引,而别本后三字多作“梦旧游”,语序的出入导致对词意两种完全不同的理解。“门隔花深梦旧游”,意思较为显豁,故后代评解此词者多从别本,将全篇解作“感梦怀人”之作,谓首点“梦”字,接两句写梦中所见。这样解说当然也于理可通,但不太像是梦窗词风格,倒仿佛是晏、欧的作品。因为吴文英擅长的是将片断的意象组合在一起,在时空的跳跃切换中体现意脉的灵动,而不是舒缓自然、近乎白描的手法。彊邨老人潜心词学数十年,于《梦窗词》用力尤深,反复笺校达四次之多,所定必为有据,故本书仍从原本作“旧梦游”。
所谓“旧梦游”,是指此地过去曾流连盘桓过一段时间,离开后心系魂牵,多次于梦中回到这里。如今真的回来了,却是“门隔花深”,咫尺天涯,仍不得与所思之人相见。陈洵《海绡说词》称“此篇全从张子澄‘别梦依依到谢家’一诗化出”,其实,张泌诗是写梦回故地,此则写人已回到梦魂屡归之旧地,却不得其门而入,意境上更深一层,倒与人面桃花诗意有些近似。故下接“夕阳”“归燕”以写怅然失落的感受。“无语”者,谓夕阳无一语相慰也。归燕怕也找不到旧巢了罢,要不,何以也如我之含“愁”呢?楼高珠帘或远望可见(杜诗有“落日在帘钩”句),则昔日佳人亲手卷帘垂帘之情景仿佛在目,而空气中似乎尚能闻到其纤纤玉手的芳香。此又拟想于虚处,与其《风入松》词“黄蜂频扑鞦韆索,有当时纤手香凝”同一蹊径。陈洵评云:“梦字点出所见,惟夕阳、归燕,玉纤香动,则可闻而不可见矣。是真是幻,传神阿堵,门隔花深故也。”(《海绡说词》)所言甚是。
下片写失落之后的内心感受,程度上比上片更进一步。“落絮”二句,是历来为人称道的名句。絮落时,春将尽,以春拟人,故曰“堕泪”;杨花比泪,东坡词已有。此又借春说人,“无声”二字,非为状物,实因写情而设,有无此二字,情绪色彩全然不同。云影遮月,如伊人之“含羞”掩面,而“行云”二字,又语涉双关,追念之情,不难想像。后一句在时间上又自然从傍晚过渡到夜。总之,这两句的好处在于将人的主观情感赋予客观景物,使“万物皆着我之色彩”(王国维语),使情与景在多层次、多维度上达到水乳交融的境地,从而自然地引出“东风临夜冷于秋”的结句。陈廷焯云:“《浣溪沙》结句贵情余言外,含蓄不尽。如吴梦窗之‘东风临夜冷于秋’,贺方回之‘行云可是渡江难’,皆耐人玩味。”(《白雨斋词话》)其实,这一句意象并非吴文英专利,隋薛道衡早有“月冷疑秋夜”(《奉和月夜听军乐应诏》)的诗句;唐韩偓《惜春》诗也说:“节过清明月似秋”,梦窗词或由此二诗化出。但我们读薛、韩诗,只感到诗思新巧,而读此词,则仿佛感到有一股悲凉之气袭人而来。这正是吴文英在艺术表现上的成功之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