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台路,还见褪粉梅梢,试花桃树。愔愔坊曲人家,定巢燕子,归来旧处。
黯凝伫,因念个人痴小,乍窥门户。侵晨浅约宫黄,障风映袖,盈盈笑语。
前度刘郎重到,访邻寻里,同时歌舞,惟有旧家秋娘,声价如故。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知谁伴,名园露饮,东城闲步?事与孤鸿去,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官柳低金缕,归骑晚,纤纤池塘飞雨。断肠院落,一帘风絮。
【注释】
章台路:在长安,歌妓聚居处。参见欧阳修《蝶恋花(庭院深深)》注。
褪粉:谓花粉萎落,即花落。
试花:花蕾初绽。
愔愔:静悄悄地。坊曲:原作“坊陌”。郑文焯校《清真集》云:“杨升庵云:‘俗改曲为陌。’按:唐人《北里志》有‘海论三曲中事’,盖即平康里旧所聚居处也。当时长安诸娼家谓之曲;其选人教坊者,居处则曰坊。故云‘坊曲人家’,非泛言之也。本集《拜星月慢》云:‘小曲幽坊月暗’,可证‘坊曲,为美成习用。”
个人:那人。痴小:天真而年轻。
浅约宫黄:犹言淡妆。古代宫廷妇女以黄涂额为饰,谓之约黄,后来民间也加以仿效。
“前度”句:唐刘禹锡自贬处朗州召回,重游玄都观,已相隔十四年,以前闻有道士手植桃树满观,今荡然无存,“唯兔葵燕麦动摇于春风耳”。因题诗云:“种桃道士归何处?前度刘郎今又来。”此以“刘郎”自指。参见晁补之《忆少年》注。
秋娘:唐贞元、元和间的长安名妓,常用作妓女的通用 名,如白居易《琵琶行》:“妆成每被秋娘妒。”非后来杜牧赠诗的杜秋娘。
“《燕台》”句:李商隐《柳枝》诗序:洛阳姑娘柳枝,因听人吟咏李商隐的《燕台诗》,产生了爱慕之情,见面后,邀李过访,竟因故而未偕。
知:不知。
露饮:在露天饮酒。
事与孤鸿去:杜牧《题安州浮云寺楼寄湖州张郎中》诗:“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
金缕:指柳条,形容它好像金线。
【语译】
我走在章台路上,又见到梅花在枝头凋谢、桃花在树上初绽的景象。聚居着艺妓的人家一片寂静。筑巢的燕子,飞回到从前栖宿过的住宅里来了。
我凄然地站着出神,当时的情景又呈现在眼前:她是那样的天真烂漫、娇小稚气,才刚刚开始倚门接客。一清早,她淡妆打扮,涂着浅色的额黄,以衣袖映面,遮挡寒风,姿态迷人地说笑着。
我像再游玄都观的刘郎那样,重新来到这里,访寻左邻右舍打听消息;同时的歌舞中人,只有原来的秋娘还在操旧业,听说她的名声和身价都依然如故。还记得那时我吟诗填词,她见了爱慕不已,就像从前洛阳女听人吟《燕台》诗而对李商隐倾倒一样。如今又有谁陪伴我再在名园中露天饮酒,去东城散步呢?往事已随孤飞的大雁一去无踪影了,我想寻找春天,却处处引起离散的愁绪。街旁的杨柳,长条如金线低垂,我骑马回去时天色已晚, 池塘上正飘着濛濛细雨,看那令人伤心的院落里,只有风吹柳絮,扑向门帘。
此词写故地重游,不见昔日恋人的感伤。故周济评此词有“桃花人面,旧曲翻新”之语(《宋四家词选》)。全词分作三叠,前两叠较短,句式相同,称双拽头,结构犹一个段落分作两小节;第三叠才真正过片,另起一个段落,较长。三叠各有所述,层次井然。
“章台”,借长安说汴京事,点地点又表明所述事关妓女。“还见”二字是一叠之关键:(一)可知是重游;(二)以梅、桃点时令,又是“桃花依旧笑春风”的意思。“坊曲”应合“章台”,是二叠中 “个人”所居处。花木依旧,而坊曲人家却“愔愔”不闻弦歌喧闹,已暗示“人面不知何处去”。燕子但知物是,不知人非,故仍“归来旧处”,亦刘禹锡“旧时王谢堂前燕”诗意。以安巢之燕子反衬不得见之人。
二叠由黯然神伤伫立引出“因念”,领起伊人在自己记忆中留下的难忘印象:豆蔻年华,天真幼稚,初出茅庐,倚市门而招徕过客。又写她晨起的妆饰风韵。“障风映袖”,用语取自下面提到的洛阳女听《燕台》诗思慕李商隐的诗序文字,又与“窥门户”和“侵晨”多风有关。“盈盈笑语”则 是“痴小”的形象化表现。将记忆中人尽量写得可爱动人,正为三叠之失望惆怅蓄势。
正面说到“重到”,用刘禹锡诗最活,刘诗本亦借桃树讽咏人事变迁,自可移用,不待此词有“试花桃树”始可。否则,重到之刘郎所见本兔葵燕麦、荡然无一树景象,此则桃花依旧,岂能切合!或又拉扯刘晨入天台逢仙女故事(沈祖棻说),亦非美成本意。写“同时歌舞”散尽,置“访邻寻里”四字,情况已不言可知;举“声价如故”之“旧家秋娘”作反剔,加“唯有”二字,意味尤为凄凉。秋娘虽尚操旧业,人也已经离去,只是不曾说出。至于所思“个人”之不见,更不说破,只说“吟笺赋笔,犹记《燕台》句”。前面写过妆饰风姿,这里则说慕才情事,由表及里,自浅入深,以见其人秀外慧中,令人难忘。“名园露饮,东城闲步”,本昔日之事,却由自怜今日处境之“知谁伴”三字带 出,造句最有情致。“恨如春草多,事与孤鸿去。”杜牧诗正好切合此时境况,故直取原诗后句而藏其前句,借此结束回忆,略无痕迹。此即周济之所谓“化去町畦”也。“探春尽是,伤离意绪”八字是全篇主旨;这“春”当然不是指季节、梅桃之类,而是绮梦、是欢乐,是情感上的春天。
末了四五句是离去归家时所见所感。“官柳”,关合开头之“章台路”,唐传奇中所咏曰:“章台柳,章台柳,往日依依今在否?纵使长条依旧垂,也应攀折他人手归骑晚”,说留连难舍。“池塘”、“院落”,即前之“坊曲人家”、昔日“个人”之所居。此时回看,景随情移,但见池塘飞雨,纤纤如愁;风来絮乱,帘幕鯈然。不忍去而又不得不去,故曰“断肠”。周济谓“由无情入,结归无情”。 此词起结正是以无情的景物来写不尽的“伤离”情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