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单衣试酒,怅客里、光阴虚掷。愿春暂留,春归如过翼,一去无迹。为问花何在?夜来风雨,葬楚宫倾国。钗钿堕处遗香泽,乱点桃蹊,轻翻柳陌。多情为谁追惜?但蜂媒蝶使,时叩窗槅。
东园岑寂,渐蒙笼暗碧。静绕珍丛底,成叹息。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别情无极。残英小,强簪巾帻。终不似一朵钗头颤袅,向人敧侧。漂流处、莫趁潮汐?。恐断红、尚有相思字?,何由见得?
【注释】
试酒:初尝新酒。《武林旧事》记宋代春末夏初时有尝新酒的习俗。
“夜来”二句:说风雨花落。 楚宫倾国:以美女喻花。
钗钿:喻花的落瓣。
为谁:谁为。
窗镉:窗格子。
蒙笼:草木茂盛的样子。暗碧:指绿叶。
珍丛:指蔷薇花丛。
长条:指蔷薇的枝条,有刺,易勾人衣服。
巾帻:头巾。
颤袅:轻轻颤动。
潮汐:早潮叫潮,晚潮叫汐。
断红、相思宇:以红叶比红花落瓣, 用红叶题诗故事。范摅《云溪友议》:唐宫女题诗于红叶上,顺御沟流出宫外,被人拾得,后结成婚姻。其诗 云:“流水何太急,深宫竟日闲。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
【语译】
正是换单衣、尝新酒的季节,我恨羁旅他乡的日子里,大好时光都浪费了。我真希望春 天能稍稍停留一下,可是春天的归去就像飞鸟经过一样,一去全无踪影了。我问蔷薇花到 什么地方去了呢?原来是夜间的一场风雨,埋葬了这楚国宫中的绝色美人。她那金钗、花 钿纷纷坠落的地方,留下了阵阵芳香,胡乱地点缀着桃树下的小径,轻轻地翻动在柳荫路 上。有谁会多情地替她惋惜呢?只有当过她媒人和使者的蜜蜂、蝴蝶,还不时地飞来,敲响 我的窗格子。
东园里一片寂静,草木渐渐茂密,绿叶深暗。我默默地绕着凋零殆尽的蔷薇花丛行走, 只能叹息不巳。它那带刺的长条故意招惹着过往行人,好像是在拉住你的衣服,要向你诉 说她内心无限的离情别恨。虽然还有残留的小花,能勉强地摘下插在头巾上,但终究不如 曾见过美人头上的那一朵盛开时的大花,在钗头微微颤动,沉甸甸地偏向一边。落花漂流 于水上,不要随着早晚的潮水去才好。恐怕那红色花瓣上还写有相思的字句哩,要是流走 了,怎么还能看得见呢?
这是周邦彦的一首代表作。题意是追惜蔷薇花的凋谢,其实也借落花自抒宦游羁旅,光阴虚度,青春逝去的落寞情怀。
词开头写春去。“单衣试酒”,是春暮,点了时令;又是消愁,也点了人事。“怅客里、光阴虚掷”七字,是作词的本意。发端便用“正”字“怅”字,使句意覆盖全篇,贯注始终。“愿春暂留”是不忍“虚掷”,“春归如过翼”是竟成“虚掷”。“过翼”喻其迅速,而“一去无迹”更说到尽头,不留余地。 这十三个字词意曲折回旋,包括无遗,故周济说它“千回百折,千锤百炼”(《宋四家词选》)话既说尽,以下本难接续,然词人能举重若轻,只以“为问花何在”五字唤醒题旨。“花何在”正为“无迹”而发问也。此无中生有、绝处逢生手段,突兀而绵密,谭献说他是“搏兔用全力”(《谭评词辨》)。“夜来风雨,葬楚宮倾国”,人多谓从孟浩然“夜来风雨声,花落知多少”或温庭筠“夜来风雨 落残花”诗意化出,殊不知词意之妙全在设喻一以埋葬绝世佳人作比,否则风雨落花不过常语,又何其多多也。韩惺《哭花》诗云:“若是有情怎不哭,夜来风雨葬西施。”这才是其真出处。词更有特色的是所设比喻能连下六句,直贯到上片结束:美人既死,则钗钿委地,任其狼藉于桃蹊柳陌间而无人管,只有“蜂媒蝶使”还常来“叩窗橘”以探询她的去处。这种设喻方法,唯东坡诗中有之,如其《守岁》诗云:“欲知垂尽岁,有似赴壑蛇。修鳞半已没,去意谁能遮?况欲系其尾,虽勤知奈何。”
上片说花落,只是虚拟泛写,不待眼见而后知;至蜂蝶叩窗,则引出过片写步出室外于“东园” 探寻,故是实写。所谓“岑寂”,用意不在说园内无人,还是写春去“无迹”,是与蔷薇花丛前蜂围蝶 阵乱纷纷,春意喧闹恰好相反的境界。花已落去,绿叶浓暗,唯静绕花丛兴慨而已;“成叹息”,仍 遥应“怅”字。花谢而只剩“长条”,荆棘钩住衣服,而设想其“故惹行客”、“牵衣待话”,与人一诉离别之情怀。词人深情所至,使无情之物,亦似有情,造境奇妙。因欲话别而偶见枝上尚存残花,无 迹而忽然有迹,亦出人意料的想像。“残英小”,本不足以簪巾帻面“强”簪之,是“愿春暂留”的体现,然而又毕竟不能与盛开时美人钗头的艳花相比。这才无可奈何地醒悟到春天真的过去了。 叙来一波三折,“颤袅”、“欹侧”,用词极准确而有表现力。最后又移来红叶题诗故事,用以“追惜” “断红”,造成春之归去亦如落花趁潮汐,奔流到海,一去不回的效果。这又道人所未道。总之, “不说人惜花,却说花恋人;不从无花惜春,却从有花惜春;不惜已簪之残英,偏惜欲去之断红”〔周 济语〕。词境时时发新枝奇葩,故蒋敦复云:“清真《六丑》一词,精深华妙,后来作者,罕能继踪。” (《芬陀利室词话》)